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荠菜飘香年味浓(2024/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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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刊架位号[5775]李宁宁

梁实秋说,过年须在家乡才有味道。这是他《北平年景》里的第一句话。细咂摸,这“味道”一词说得极有味道。

  于人到中年的我而言,年味是“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的忙碌?是“东邻酒初熟,西舍豕亦肥”的扑鼻香气?还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喜庆?抑或是“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的憧憬?

  都是,又远不止这些。

  我记忆的年味,是从挖荠菜开始的。

  荠菜是越冬野菜,其他野菜在寒冬里零落成泥时,它在冻土里蛰伏,气温稍有回升,便立马伸胳膊拉腿的舒展开了腰身,“钻重冰而挺茂,蒙严霜以发鲜”真是说的一丝也不差。在沂蒙山区,寒冬腊月挖荠菜的乐趣远胜过春天,荠菜瘦小又擅隐藏,稍不仔细,便被蒙混过关。在土壤松软肥沃的麦地、菜地里,荠菜如大家闺秀,娇滴滴的,青葱碧绿的叶子,纤细柔嫩;若生在干硬的田野或堤堰,它就长成了乡野村姑,红褐、棕黄色的叶子硬挺肥厚,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每逢寒假,挎着篮子挖荠菜,曾是我最热衷的乐事,母亲忙着掸尘扫灰准备吃食,我则忙着漫山遍野跑着挖荠菜,小小的人儿体会不到“时绕麦田求野荠”的闲情逸致;不知道荠菜有明目、解热、利尿、治痢的药效;更不晓得“春来荠香忽忘归”是何等的风雅;只知道,自己的小菜篮里装着过年的美味。隔着重重光阴,如今每次路过田间地头,绿化带的空隙,总会禁不住弯腰搜寻荠菜的踪影,想透过那抹青绿,回味童年的时光,那余味儿,后劲极大,成了瘾。

  年关临近,阳光晴好的下午,最适宜挖荠菜。铲刀一拿,小筐一挎,一路不停歇地弯腰、低头、下蹲,土地像是永远掏不尽的大口袋,筐子很快就冒了尖。回头一看,我的家,我的村庄,已被远远撇在后面。寒冬的午后如缩水的衣服,紧巴巴的,黄昏眨眼就来了,夕阳像熟透的红柿子,咕咚一下从山头跌落,炊烟袅袅升起,给村庄罩上一雾霭轻纱,薄薄的轻纱裹不住若有若无的香气,被冷风卷着忽南忽北地在田野里乱窜,香气里夹杂着羊儿咩咩的叫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进腊月,鞭炮声就此起彼伏,从稀稀拉拉到密密匝匝,越近年关,响得越紧凑,听得我心潮涌动。小时候盼年,就是这样简单又急切,听着鞭炮响就开心不止,如迎春花开,开了一朵,春花就紧随其后呼啦啦开而不绝。

  挖回家的荠菜,带着根部的泥土,装进塑料袋里,能从年前吃到年后。

  母亲常用荠菜熬粥、炸春卷、做豆沫,最简单省事的还是凉拌,荠菜在开水里打个滚,捞出切段,浇上蒜泥,撒上味精、盐、醋、少许白糖,粗陋的乡间做法成就了这道菜无与伦比的清香,汪老先生不是说过嘛,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荠菜鸡蛋饼、荠菜鸡蛋汤,皆是鸡蛋的美梦,因为荠菜的香,鸡蛋也跟着香得昏了头,无原则的鲜美起来。荠菜切碎,锅里淋上一勺自家榨的花生油,磕上俩鸡蛋,加盐,中火翻炒,黄的如金,绿的如玉,堆金砌玉的一碟子,单看颜色就赏心悦目之极;荠菜炒香加适量水,水开倒入蛋花,只需加点盐,一碗鲜香扑鼻的荠菜鸡蛋汤就做好了,翠绿嫩黄的搭配,养眼养胃又养心,明媚的春光也不过如此啊。我一直认为,吃荠菜无需调味料,“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来自大自然馈赠,原汁原味就好,但凡加入调味品都是对珍馐的亵渎。

  荠菜水饺,是我家年夜饭上的主角。老家有“宁吃荠菜鲜,不吃白菜馅”之说。除夕这天,母亲早早将荠菜剁细,和上白生生的豆腐、葱姜末,或是拌入红艳艳的猪肉馅,包上两箅子荠菜水饺。一家人围坐一桌,透过腾腾热气,看到怡人的翠绿,静静卧在晶莹剔透的薄皮里,就着腊八蒜,一口下去鲜香四溢。这样的水饺,每一个都舍不得入口,恨不得藏到碗橱里,慢慢解馋。母亲说:“这样的好日子得一晚当两天过。”“措入口中,嚼生宫商角徵”,那个物质不太充裕的年代,荠菜肉水饺真的能吃出丝竹之声。

  年前年后,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烙上一盘荠菜煎饼,在“咬春”的民俗里,沂蒙山人把春天具体到了煎饼里。荠菜煎饼,也成了家乡独有的一道美食。荠菜煎饼首先要有一张饼,我们最常用的是玉米煎饼,要摊出一张煎饼,至少得两天,先把玉米用石碾碾成细细的糁子,将糁子泡入盆里大半日,再用石磨把糁子磨成糊,发酵后上鏊子摊。村妇们摊煎饼的程序大同小异,先把鏊子烧热,用“油搭子”蘸上花生油,把鏊子擦得铮亮,舀一小瓢糊子倒在滚烫的鏊子上,伴随着“嗞啦”作响的声音用竹劈把糊子薄薄地、均匀地摊开。热气升腾间,煎饼一翘边就熟了。煎饼揭下鏊子的瞬间是动人的,薄如纸、绵如布,绝对是一件艺术品。将烙好的一摞煎饼叠好,中间夹上荠菜豆腐做的馅,再放到鏊子上小火慢烙,这样的菜煎饼外酥里软、粮食的香气、花生油的香气与荠菜的清鲜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芳香袭来,荠菜煎饼的魅力任谁都无法抵挡,壮劳力能吃一摞,小孩儿也能吃两三个。在我们老家,不管谁家烙荠菜煎饼,周围的小孩会闻香而动,一群小人儿扛着荠菜煎饼,边吃边玩边掉渣,上一口,下一口,中间来一口,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小腮帮鼓得像松鼠,吃着吃着扑棱一声就跑远了。一个啃完扑棱一声又跑回来,再扛起另一个。

  东风消尽门前雪,又见墙阴荠菜生。荠菜煎饼吃过,春天也来了。

  仿佛几个晨昏,荠菜就伸长了脖颈,顶起白色碎花帽,带着光阴的沉香,拽动着我那些繁杂的记忆。如今生活日新月异,一年四季新鲜蔬菜不断,甚至千里之外的蔬菜隔天就能上桌入盘,念念不忘的还是年关里的荠菜,我执着的,或许不仅仅是它独特的味道,还有围绕着它而滋生的团聚与幸福吧!

   (山东文学》2024年6期 期刊架位号 [5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