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李 璐
读小说《痂》,印象最深的是,小说里对故事的编织。“编织”最突出的表现是,余阵一直在设置悬念,并努力让悬念保持到小说结尾。
小说里,叙事者“我”是一个初中生,由于被小混混打劫,而认识了同样遭打劫的隔壁班同学罗飞。悬念很快就来了,从“说起来,罗飞在我们年级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到他某一天突然用荨麻叶蜇了“我”的胳膊,再到“我”的母亲禁止“我”与罗飞有来往:
她答应了,又提醒我以后不要和罗飞在一起玩了。……为什么?我把鱼肉送进嘴里。吃你的饭。她有点儿不耐烦。……让你别问就别问,总之以后不许和他来往。接着她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小说写到这里时,大概到整篇五分之一的位置,之后还有五分之四的篇幅,而作者成功地让这个悬念一直保持着。譬如在这一段里,母亲本可以一句话概括出以往发生在罗飞身上的故事,但余阵选择让她缄口不言。紧接着,作者不断在这个悬念上加码,从罗飞裤子上几处未经修补的破洞,到“我”追问起罗飞的母亲而罗飞“支支吾吾显得有些局促”,再到罗飞“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冷不防认真起来问我,你有没有恨过你妈”,并自问自答“我恨我妈,特别是她打我的时候”。
从这一系列“反常的表现”中,可以看出余阵往悬念上加码的力度。接着,“我”母亲看到了“我”与罗飞一起回家,不出所料,吃完晚饭,“她说罗飞不是什么好孩子,以后少和他接触。我正想申辩,她接着警告说如果再被她发现小心打断我的狗腿。”
这里,破解悬念的进程开始了,但话说得相当含糊。“不是什么好孩子”的论断缺乏依据,而违背母亲意愿的警告又来得十分严厉:要“打断我的狗腿”了。
余阵便是这样,使用种种方法,将悬念绷紧,吊足读者的胃口。我相信,看到这里,没有读者能不继续读下去,因为解谜的冲动已被充分调起。
紧接着,余阵又叙述了“周围人”对“我”的疏远,暗示出罗飞所犯的事情是大范围为人所知的。之后,余阵最明目张胆地按下“实情”不表、不让读者知道底细的段落来到了:
直到有天体育课自由活动经过乒乓球台时听见两个女生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议论。那一刻我感到既吃惊又愤怒,没想到大家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我觉得受到了欺骗,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下课以后我本打算马上去找罗飞理论,然而在风风火火到达他班级门口时又突然冷静下来。再三考虑以后我转过身迅速往自己班级走,路上碰见他上厕所回来向我打招呼也装作没看见。
一般情况下,在听见女生议论罗飞时,作者是可以用对话描写的方式直接呈现“我”所听到的内容的。但是,余阵用了概述的方式写女生议论,并只写“我”听到议论的反应,而不呈现议论的内容。紧接着的情节,“本打算马上去找罗飞理论”与最终的作罢,也都是为了将悬念绷得更久一些。
情节进行到此处,还不到小说篇幅的三分之一。余阵接下来构造的情节,是“我”与罗飞的一次偶遇,而这次偶遇对于解开核心悬念无甚推进。之后便是“第二年春天”了。“我”和罗飞大战小混混后,从一个片警口中吐出了“咱们这儿有个孩子原来搞恶作剧不小心把他妈给弄死了”的往事,这便开始朝着解开悬念的方向前进了。接着是罗飞父亲在派出所对他的毒打,暗示出罗飞家庭环境的恶劣。
终于,“我”开始直接对罗飞发问了。这时,余阵特意设置了两次对相关往事的追溯。第一次,罗飞的讲述表明,他当年是无意中将荨麻落在母亲床上,完全是无心和偶然造成的母亲过敏。在“我”就此提出疑问后,“罗飞停止了抽泣,抬起头看我,支支吾吾不肯作答”,这便再次让故事的真相沉入迷雾之中。此时,小说已进行到将近三分之二篇幅的位置。
再次旧事重提已是数年之后了,“我”在一次与母亲聊起罗飞时,基本建立起对往事前因后果的推测,并被发现真相的欲望所推动,再次对罗飞旧事重提,终于带领读者弄清了事件的大概:罗飞原本只是想惩戒一下经常拿他撒气的母亲,把会引起母亲过敏的荨麻藏在她的床单下,却不料引发的过敏极严重,最终抢救不及,造成了母亲的离世。
至此,读者心中不解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下,而小说也立刻结了尾,这是一个十分精彩的结尾:
离开车厢以前,罗飞最后悄悄告诉我,昨天晚上他梦见了他妈,这是她死以后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第一次梦到她。他梦到她后背上贴着膏药来为他盖上被子。
关于罗飞往事的谜题解开之后,小说里,余阵接着安排罗飞与其父一起去南方打工了。临行前,罗飞向“我”讲述了他前一晚的梦境。此前,在“我”的追问下,罗飞终于讲出了压在心头的秘密,也许是由此而来的释然,让他终于梦到了去世多年的母亲,并且,“他梦到她后背上贴着膏药来为他盖上被子”。这里,“后背上贴着膏药”这个细节非常出彩,是优秀的小说家手底才有的细节。这个细节既与罗飞母亲过敏的往事有紧密的联系,也暗示着疗愈与解脱。原本只会拿罗飞撒气的母亲“来为他盖上被子”的举动,在某种程度上,是母子之间跨越生死所达成的谅解。这谅解是双向的,因为这是罗飞的梦境所显现的。罗飞梦见的母亲不计他的过失、温柔为他盖被子的细节,是他心里潜藏的愿望。由此,小说标题的“痂”也便在审美上立住了:这是罗飞和“我”心中的痂,也是罗飞母亲后背上的痂,同时,结痂意味着伤口正在慢慢好起来,因此充满了温柔与生机,虽然在如此惨痛的一个故事背景下。
由此,我们看到,在《痂》里,余阵充分使用了编织故事的才能,以悬念与延搁解谜时间的方式,引读者走过了一段难忘的旅程。由于以编织情节为旨归,所以,这篇小说里,余阵采用了比较利落的叙事方式,与他最初发表的《空行》文字的绵长铺衍相比,区别是很大的。这显示出余阵针对不同叙事目的的小说,会尝试使用不同的语言风格。
不过,在《痂》里,余阵的另一种笔墨还是悄悄地传递了消息,譬如下面这两段: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中旬大江就有开化的迹象,再过五六天江面已经开始跑冰排了。那些分裂的冰壳像是远古时期板块运动形成的陆地和岛屿,不时相互碰撞,发出格愣格愣的响声,日夜随江水奔往下游。迎春和连翘从萧条的枯枝上抽出嫩黄的花苞,蛰伏的虫子开始外出活动,而人也不例外。
……
我们往坡上走着,春风浩荡,阳光明媚,芦苇掩映着支流狭窄的水道,远处的江面波动粼粼的金光,游船与渔舟缓缓行过江心的沙洲,天地是如此之新。
这些段落非常具有画面感。余阵在小说中描写了北方大地春天到来时一点点、一步步的变化,迎春和连翘,江面波动粼粼的金子,行过江心沙洲的游船……“天地是如此之新”这句评断式的议论,很是新颖别致。同时,大江的化冰,也隐喻着经过多年压抑和隐藏,罗飞内心的重负以及“我”的疑惑,也将如外界的“春风”和“阳光”一样,慢慢地解冻,在复苏。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余阵使用文字是非常自然娴熟了。
作者简介:李璐,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有评论发表于《十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文艺报》《福建文学》《广州文艺》等。出版《灵性的生长》《论废名的创作特征》。
(《小说林》2024年3期 期刊架位号 [5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