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敏
在松阳古村古城中,散落着数百上千座体积庞大的黄泥瓦屋,它们仿佛从大地上自然生长而出,与山水融为一体。在“姿色平平”的外表下,却内有乾坤,格局缜密,雕梁画栋,书画满堂,充盈着葱郁的文气。这种内外反差极大的民居让人颇感新奇。
更奇的是,当地人将这种大型民居称之为大厝,在福建、广东客家聚居区,不少客家人也将民居称为厝,地处浙西南的松阳县,与它们相隔一两千里,却有着一样的叫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松阳乡土建筑中,不乏殿堂级的延庆寺塔、大量的神庙、牌坊群和古堰群,但数量最多、最为奢华、特色最为鲜明还数黄泥大厝,其中尤以组合型大厝和复合型大厝最为精彩。可以说,它们是松阳乡土建筑中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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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松阳大厝,当地人脱口而出的就是黄家大院。大院始建于清同治年间,至1921年建成,黄家祖孙三代足足花了一个甲子才停下营建的脚步。大院原有占地面积达10000多平方米,今天仍有6400平方米,不管是面积还是精致程度,它都是松阳大厝的代表作。
大院由四幢独立的建筑以及家祠组成,通过两组过街骑楼和“口”字形长墙将它们圈在一起。像黄家这样,以围墙、门楼和大厝的外墙将原本分散的建筑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我们称其为组合型大厝。在当地人眼里,它由高大的院墙围拢而成,于是又形象地称之为大院。
大院蛰伏在县城北郊杂乱的现代建筑当中,外墙由粗粝的黄泥夯筑而起,显得粗犷而笨拙。“吱呀”一声推开院门,“集成堂”“武技楼”“梅兰轩”“竹菊轩”等大厝一一出现在眼前,让人感觉眼花缭乱,而又猝不及防。
第一座“集成堂”,也是大院中最为华侈的大厝。七开间,两进,面阔27.6米,进深33.8米,六个天井,近两百根柱子,密密匝匝,如同乌泱泱的森林一般。仅此一堂,黄家就费去五万五千块大洋!
“集成堂”正中是一口漏斗形天井,上面一个大“口”,下面一个小“口”,叠成“回”字。从风水学上来说,天上的雨露代表着财气,天井将上天赐予的福气一一收纳,寓意着“四水归堂”。有收就有排,才能确保下水畅通,黄家在天井中设计了一套明暗交替的排水系统,在下水道口安装了一只石刻的铜钱孔,雨水“哗哗”淌进了“钱眼”,寓意着“招财进宝”;天井中还藏着自渗式排水系统,自天井地面开始,自上而下,依次铺设着青石板、鹅卵石、木炭、石灰,积水经过层层过滤后渗到了地底。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
以天井为圆心,集成堂重重叠叠的木雕由此发散开去,深入到建筑的枝梢。它们有一个明确的主题,那就是寿字。
为了庆祝自己六十大寿,主人黄秋光命东阳木雕师傅在“集成堂”上刻满了各种篆书体的寿字,与五只蝙蝠组成了“五福捧寿”图,与喜鹊组成了“寿囍图”,与梅花鹿组成了“禄寿图”……两百多个篆体的“寿”字济济一堂,因此又被誉为国内最大的“百寿厅”。一块刻着“花甲同周”的祝寿牌匾高悬于“集成堂”后厅,它由民国大总统黎元洪亲手书写,成了这场祝寿大戏的压轴。
除了满含深情的寿字,大院中不少木雕也隐含着寿的寓意。
在“竹菊轩”,雕着一对憨态可掬的灵猴,双耳竖起,眼睛一眨一眨,鼻子微微地翕动,咧着嘴欢笑,双手紧紧地捧着寿桃,毕恭毕敬献给房主,此牛腿又称“灵猴献寿”。夕阳罩在它身上,纤毛毕现,呈现出一派金光灿灿的色泽,满堂充满着喜庆与祥和。这只灵猴是写实与写意结合的典范,“开脸”异常成功,别看眼睛的雕刻只是一个小微之节,却蕴含着“一点传神,带动全局”的
神力。
同样在“竹菊轩”,有一对雕着仙鹤和梅花的牛腿,仙鹤代表着长寿,“梅”与“眉”同音,此牛腿又称“齐眉祝寿”。
整个大院雕梁画栋,回廊、门楣、横梁、牛腿、雀替、斗拱、隔扇、窗格雕满了千姿百态的人物、鸟兽、花卉和传统典故,可以称得上是殿堂级的木雕神作,即使放眼江南也是独一档的存在。
与黄家大院齐名的是何家大院,位于县城中弄,只剩下两幢主体建筑以及数十间附屋。即使是这样,大院精华还在,依旧可以让人想象当年的盛况。何家出身官宦,大院的设计和布局自然有着鲜明的等级之分,正厅为官厅结构,采用抬梁穿斗式结构,看起来像衙门正堂一般高大敞阔。大院隐隐浮动着一股芳香,原来梁架上不少木料是枫香树,直径粗,跨度大,树纹如祥云涌动。松阳有一句谚语——风吹千年香,意思是,干燥的枫香树用作大屋的梁架,可千年不朽。除此之外,枫香树在风水上还寓意着“香火旺盛”,预示着子孙昌盛,福泽绵延。
何家大院的木雕也有明确的主题。围绕着门厅和天井,一只只莲蓬正在热烈绽放,一颗颗结实的莲子仿佛呼之欲出。其实,这些莲子大有深意——莲花也称为荷花,“荷”与“何”同音,每一只饱满的莲蓬,每一朵蓬勃的荷花,表达的都是何家兴旺发达的美好的愿景。莲子寓意着“连生百子”“子孙连连”,开满堂前的朵朵荷花寓意着“家和万事兴”。
何家不仅对荷花情有独钟,牛腿、雀替、门窗、挂落、天花板等所有可刻的地方,密密麻麻地雕满了各种繁缛的图案,大到数米的兰花墩,小到哪怕一块不起眼的绦环板也不放过,密布儒家文化的微言大义。
黄家大院、何家大院这样雕梁画栋的组合型大厝,在松阳不在少数,如县城的潘家大院、吴弄村的吴家大院等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多建于晚清、民国,这正是社会转型时期,传统的农耕经济与新兴产业并举,主人往往既是坐拥千亩良田的地主,也是手握众多资产的实业家。如黄家,从经营传统的晒红烟、中药材等拓展到了经营布号、染坊、钱庄、纸业、南货,投资工厂,加上田地出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产业。黄家生意由松阳辐射到省会,甚至发展到了中国澳门、日本、东南亚一带;其次,大院大多建在一马平川之地,起初随意建,经过一代代人的累积,不停地拓展,最后以院墙、围廊或者门楼的方式将各个年代的建筑拢成一体,一座没有规划却胜似规划的院落就此诞生。
如果说,组合型大厝是散装重组的大院,松阳还有一种向心力极强的复合型大厝,以一个主体建筑为核心,前后左右拓展开去,一个合院接着一个合院,每一堵墙、每一片瓦都心手相牵、经脉相连,那就是石仓大厝。
2
石仓大厝太惊艳了,动则上千平方米,最大的有三四千平方米。更惊艳的是,它既带着闽地客家基因,又不失本土建筑风情,是松阳大厝中的精英,更是另类。
原来,清初“三藩之乱”后,浙南一代人口凋敝,大量福建、江西的客家人迁入浙南人烟稀少的山区。康熙年间,来自福建汀州府上杭县的阙氏辗转迁到了松阳,他们落脚于石仓谷地,以洗铁矿砂为生,渐渐发家致富。开枝散叶后的阙氏沿着石仓谷地纷纷建起了大厝,从外形、排布方式看,与闽西一带“九厅十八井”、围屋(围龙屋)非常相似。
“九厅十八井”建筑,九和十八表示数量多、规模大,根据实际需要,可以扩大也可以缩小,但它有一个基准的布局——不管是纵排还是横排,每一进的房子必须左右对称,正房中间设厅堂,最后一间为香火堂。从空中俯瞰,如同九宫格一样规整。建于清道光年间的“乐善堂”是一座简版的“九厅十八井”,尽管如此,建筑面积依旧达到了1802平方米。
“乐善堂”牌坊式门楼,高大威严,八字对开,在风水上取“宅门八字开,财气滚滚来”的意思。门楼上镶嵌有“宝田”二字砖雕,据七十多岁的阙氏后裔阙龙兴老师讲述,“宝田”是有来由的,这里以前是一块烂糊田,房主阙德琏执意买下了它,并准备盖一座布局宏阔的大厝。
烂糊田上盖厝?不要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简直是旷古奇闻。
阙老师说:“据爷爷说,房主阙德琏带着木匠砍了半座山的松木,根根都有碗口粗,横着平铺在田里,铺完了松木之后,再填上一层厚厚的鹅卵石,直到与路面一样平整,地基才算完工。”
这样的地基牢固吗?我想起“风吹千年香”的后半句是“水底万年松”,那是因为松木中含有丰富的松脂,在密闭的环境中,松脂能很好地防止地下水对松木的腐蚀。果然是这样,“乐善堂”建在密不透风的木排上,脚底下仿佛铺了一层弹簧,松木具有良好的弹性和韧性的特点,使得它具有独特的抗震功效。因此,“乐善堂”是松阳大厝中抗震设计的实例,也让时人大开了一回眼界。
烂糊田上建大厝,费工、费力、费钱,施工困难重重,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阙财主有违常情地举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一切是风水使然。这里前临石仓溪,后背靠山,是风水学所说的“前有照,后有靠”。这样只能说是沾了风水的边,必定另有隐情。正在我疑惑时,阙老师指着大厝后面起伏的山,他说当地人称之为“蝴蝶上山”。在他的描述下,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蹁跹飞舞,越飞越高。随着视线抬升,我似乎触碰到了阙财主炽热的目光。他一定在想,大厝有了一座吉祥的靠山,一定可以护佑家族蒸蒸日上,子孙飞黄腾达。哪怕投资再大些,也是值得的。
当然,这一切只是房主对人世间美好的想象与对未来的期待。“富不过三代”的谶语常常让再好的风水都落空,“乐善堂”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掌控。
一进一进,我在“乐善堂”缓慢地踱步,仔细清点了一下,面阔达到九开间,每一进的地面顺势抬高,厅堂也是一个比一个高,寓意着“连升三级”,一个非常吉利的口彩。细数石仓客家大厝,“乐善堂”的开间和面积并不算大,“敦睦堂”建筑面积3065平方米,后宅村一幢大厝建筑面积达到让人瞠目的4384平方米,比半个足球场还大出不少。封建社会对建筑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庶民只能三开间,石仓大厝九、十一、十三开间,甚至达到了惊人的十五开间,这些违制数字是如何产生的?他们不担心遭到官府的惩戒吗?
事实上,这些大厝是石仓客家先人不经意间的创造,随着人口的增长,为了满足居住空间,历代客家人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地扩建。就这样,这些海市蜃楼一样的大厝梦幻般地矗立在松阳山头旮旯中,表面上是违制建筑,内核中却处处维护礼制。所有的大厝都以香火堂为核心,按照家族秩序、伦理纲常、长幼尊卑进行布局。所以,当地人又称之为大堂厝。
石仓客家人通过一重又一重围墙、一道又一道厚实的大门,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围护起来,筑造起了一座微型的军事堡垒。其结构功能则与本土大厝类似,居住空间更大,生活更为便捷,也更为舒适。可以说,客家人迁居到松阳之后,注重防御性和实用性的同时,借鉴和学习本土大厝的宜居性和艺术性,从而诞生了一种似客非客的混血民居。
至今,石仓还完整地保存着40余幢大厝,屋舍相贯,院庭联幢,总面积近50000平方米,已然成为江南最大的客家建筑群。千里之外的闽西,历史上的古汀州已经消失,而在松阳的群山围合之中,恋家的客家人再造了一个“小汀州”。当然,今天的客家人早已成了地地道道的松阳人。只是,那些古意盎然的建筑依然让我们有一种错觉,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是何夕?
3
黄家大院、何家大院等具有徽派风格的大厝、石仓具有闽地客家风格的大厝均是多元文化融合的产物,也是松阳古民居中的佼佼者。松阳本地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古民居是三间两客轩或者五间两客轩的黄泥大厝。这些老房子简约、朴素,带着原始的风貌,颜色与大地一致,仿佛与生俱来。
我们再来看“厝”字,一拆开来,便是“厂”和“昔”,厂代表山崖,昔指的是过去,合在一起,可以理解为过去搭在山崖边的房子。松阳山村大量的黄泥厝搭建在山崖上、缓坡中,简直就是“厝”字现实版的说文解字。别看这种建筑简单,但在山坡上建房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先民们将一块块石头搬上山坡,一层层地往上砌,垒就了一座座根深蒂固的平台。山上的黄泥是良好的建材,一片片泥墙如雨后春笋一样拔节而起。经过几百年的接力,稠密的屋舍成群结队地扎在了悬崖陡坡之上。
杨家堂村是个特例。宋氏先人将黄泥厝与徽派建筑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将平地上的院落移到了斜面的山坡上,随着坡度的抬升,马头墙也越夯越高,一座座立面呈现徽派风格的黄泥大厝乾坤大挪移一般地浮现于眼前,让人诧异地觉得身在古徽州。为了保护土坯墙,村民在墙体上抹了一层当地特有的红泥,整座村落呈现出红彤彤的色泽。傍晚的杨家堂村,在夕阳的漂染下涤荡出一派金光,由此被誉为金色的“小布达拉宫”。在杨家堂,黄泥大厝用最诗意的方式,连接着人与自然。在这里,人生活在精心构筑的民居中,一半烟火,一半诗意,巧妙而平衡,浪漫且安逸。
为了防止风水上的对冲,杨家堂许多黄泥大厝里外大门一般不在一条中轴线上,或者错开,或者转折。古人认为北尊南卑,加上日照时间长,所以松阳大多数建筑坐北朝南。杨家堂村受地形影响,整个村落坐东朝西,从宋氏宗祠、6号大厝的大门出来,90度向南转折,南方位还辟有一道外门,使得建筑从出路上看起来又是坐北朝南。此举既改变了风水上里外大门对冲的格局,又遵循了传统坐向规则,形成了曲径通幽的内部布局,可谓一举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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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松阳黄泥瓦屋要么呈纵向长方形,要么呈横向长方形,简单的线条下,藏着一个个迷宫一样的布局。经过抽丝剥茧,它们其实是大型的四合院、三合院,或者是多个四合院和三合院的组合与复合。
四合院由前后左右四栋房子围成一个“回”字,三合院则将正前方房子改成门墙或门楼,本质上也是四合院。它们由中原传入松阳后,入乡随俗,结合江南多雨的特征,根据地形、居住人口、建造经费等因素,不断创新与嬗变,诞生了变化多端、个性分明、暗藏风水密语的松阳大厝。万变不离其宗,那些基本的单元没有变。
我母亲姓张,清康熙三十年(1691),这支张氏先祖由闽南安溪县辗转迁来,最后停在了松阳山下阳村。在以风水布局而著称的山下阳,到处都可以找到安溪建筑的影子,且安溪的房子就叫厝,只是发音略有变异,如果一字一顿还是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对于安土重迁的张氏来说,家始终是最重要的部分,即使远离,精神的归途永远畅通,随着一声亲切的乡音——厝,仿佛回归了故土。
我突发奇想,相隔千里的两地都称民居为厝,或许与客家人有关,大量客家人的涌入,改变了浙西南的人口结构,今天的松阳人口中有五分之二的客家人后裔,会不会是客家人将厝的称呼带到了松阳以及其他地方?
如果追溯得再远些,松阳历史上经过了多次移民,他们的祖先大多来自中原。在那条黄色的大河边上,他们操着同样的口音,只不过分手千百年后陆续在松阳群山中再次相遇,他们惊讶地发现,最基本的发音单词中竟然还有着无数重叠的部分,那是沉淀在母语深处无法剔除的记忆。
就这样,随着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交媾与融合,松阳大厝脱胎换骨,完成了进化。但是,不管建于什么年代,不管建筑形态如何变化,一个一以贯之的理念穿越其中——重视建筑的对称性和和谐性,追求风水的神秘性,彰显血缘家族的凝聚性,突显家族的宗法性。这就是存在于松阳大厝里的小世界。
可以说,通过绵延的松阳大厝,传统文化一一映照到松阳人的心里,指引着他们一路前行,直到今天。
(《十月》2024年4期 期刊架位号 [5956])